湖南打火机为什么搬不到越南?当在很多产业都感觉要搬往东南亚的时候,湖南邵阳市的邵东打火机产业集群却岿然不动。
全球70%的一次性打火机,都在这里生产。13家出口型企业牵引着这样的巨型机器,工厂一天最高可以生产1000万只打火机。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速度。
跟众多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一样,打火机也是一个流浪产业,满地球飘荡。最早发迹于西班牙,后来在法国、美国都逛了一圈。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来到日本,紧接着去了韩国、中国台湾地区,大约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,在中国大陆的广东和温州落地。微薄利润的行业,就很难在一个地方落得住脚,不断上涨的劳动力根本无法支撑。
在二十一世纪初,中国大陆的广东和浙江温州,也开始承受不住这样的产业。于是位于湖南邵阳市的邵东县,开始承接了打火机这个松动如浮萍的产业。
一只打火机10年前卖一块钱,现在仍然卖一块钱。材料还变得更好、功能更强大,那么,它是怎么依旧能够挣钱的呢?如何防止自己进一步流浪到东南亚的各个国家?
打火机、纺织、箱包、文具铅笔,总是很容易被看成低端制造。这其实是一种不假思索的误解。打火机极致成本的背后,自有着高端制造的雄心。
任何一个产业都不简单,打火机也是如此。它的产品系列有八个,包括防风机、直冲机、砂轮机等。而这些系列共有260多个品种。每个品种都需要30多个配件,且相互并不兼容。如砂轮打火机的轮子、出气阀,跟电子打火机不同,而且都是完全不同。
打火机背后是一套复杂的供应链。例如打火机最常见的三件套,也就是引流芯、芯套和海绵的组合,需要有一系列配套工厂进行供货。
而打火机的电子装置又是一条供应链。它甚至可以看成是陶瓷产业的延伸。陶瓷粉经过复杂的工艺沉降,形成包套来包住电池,而后跟铁机头、压缩弹簧和铁帽,组合成一个精致的杠杆。压下铁帽,一点就着。
同样,小小的出气阀、眼花缭乱的印刷包材和电镀喷漆等表面处理,背后也都是一条条的卫星供应链。
除了塑料粒子和危险的化工气体,不在邵东本地之外,其他这里是应有尽有。而且都在方圆30分钟的车程内。一个打火机厂有100多家配套商,相互之间的物料输送速度,简直比篮球队员之间交换眼神还要快。
一个强大的产业集群背后,就是要靠这样十几个不同的产业所支撑。生态越丰富,韧性就越强,这正是中国制造最重要的基本盘。如果每个行业都可以做到这样极致的效率,那么就不会有供应链的迁移之忧。
越南、孟加拉、印尼,都有打火机的分散工厂。但是,基本全部都是中国人,甚至就是邵东企业家开办的。由于本地政策限制单纯的商贸,而要求落地制造,于是,中国工厂就会设在这里。但是,这里的工厂只是简单组装。而研发系统和真正的配套,都在中国。
这意味着未来十年之内,东南亚的这些地区很难替代中国的专业集群。而这些集群的特点就是制造能力很强,供应链交织很深。
最令人心醉的是,梯度转移也可以向中国西部走。有的在搞自动化,有的去了东南亚,但还有的去了中国西部小开发。邵东打火机在贵州也有分厂,七八个企业在贵州东部与湖南接壤的岑巩县,有声有色地搞起了打火机产业集群。这是一个产业集群的卫星集群。
这些工厂的总部大都依然在邵东,本地一般都没有采购权、销售权,目前还只是代加工。但是,这里也做到了全国打火机出口的5%。产业也会慢慢发展,为本地产业贡献生机。一个工厂就可以贡献500人的本地打工机会,十余家工厂就是一个很好的小产业。邵东打火机产业的计划性布局,给人留下深刻印象。总部基地、西部小型开发和东南亚组装的布局,可以说是为中国其他行业树立了一个供应链转移的典范。
这里最大的进步是自动化的提升。从2012年开始,在淘汰中小产能之后,企业开始进入非标准自动化设备的提升。每家企业老板都为自己打拼,也都是技术人才,他们拼了老命也要开发自动化设备。他们靠不了别人,什么技术中心或者研究院,都不太给力:这些机构开发出来的设备总是太昂贵,而打火机工厂只有几厘钱的利润,都用不起。
还是草根力量更强大。很多自发组织的技术游击队,成为非标设备的开发商。这些都是在车间反复装拆机器的高手。开发商与打火机厂一起泡在车间里。这是一种典型的车间里油腻腻的黑手创新。他们的方法就是快速迭代,每次效率提高一点,用一段时间就再次升级。
当打火机的产线效率越来越高的时候,很多搞自动化设备的厂家都发了财。在打火机产业如火如荼发展的背后,有一套中国装备制造同步升级的隐形结构。
这种双飞轮推动的进步,是飞速的。
现在工厂里面,除了注射塑料的注塑机,其他几乎都是本地厂商开发的非标设备。即使注塑机也开始武装到牙齿,以前,一台注塑机需要两个人:一个人拉门,一个人加面料。而现在,通过加装机械手和上下料机构,一个人可以管理5台注塑机。
原来的打火机充气装置,都是人工操作。就像是缝纫机工人一样,手忙脚乱地打配合。上面操作充气装置,下面用脚踩着充气囊。按照这种方法,1人1天最多能充3000个打火机。而现在,只用一台机器,每天就能充10万个打火机!
这些工厂的周围全是配套的供应链刀斧手,供应商十八般武艺耍得开。塑料粒子来了,马上可以制造模具,做出各种古怪形状的塑料壳;金属板来了,马上打孔折弯电镀。不出5公里,就能全部搞定。
正因为如此,行业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以前,金属件处理的细节做得很差,很容易生锈;但现在,颜色稳定,喷漆、烤漆、电镀等都是高质量低成本。
比如砂轮打火机的零配件,原来三件套的成本是几毛钱,现在几厘钱。出气嘴需要胶圈,有空心的真空底托、螺丝、塑胶件,压制成一个件。这需要多少钱?过去是2角钱,而现在呢,只需要1分多钱。
而电子打火机需要将铁机头、弹簧、塑胶件,压成一个电子打火器。以前,国外进口需要一块多钱,现在,能够做到5分钱。
成本下降95%。这就是中国制造的深潜能力。
还有更大的目标。现在工厂车间里单工序的自动化已经完成,而下一步,就是全线自动化。那将又是一个重新挑战的新天地。
在人们看到这些专注的企业家、多面供应链和非标自动化机器等强大肌肉的同时,还有一层软组织,需要格外关注。
本地的打火机协会,起到了巨大的组织协调作用。
它在全球的迪拜、巴黎等地寻找最终渠道,而摆脱香港中介商,建立全球直达的价值网络。
它建立卡车运输大队,确保各家产品能够准时运往港口码头。同时,办理通关、清关等程序。按照货柜数量,收取费用。大小企业公平一致。
打火机看似是简单产业,其实,它受大宗商品的影响非常大。类似气体、金属、塑料粒子的市场价格波动都很大,需要有吹哨子预警的人。协会就起到了对原材料价格站岗放哨的瞭望塔作用。
产业集群最常见的就是“背篓里的龙虾”现象。一只龙虾想爬出背篓,呼吸更外面的空气,下面的其他龙虾就会把它揪回来。这是最绝望的内卷之地,谁也别想出头。
像箱包之都的河北白沟就容易见到那种令人窒息的降价拼杀。任何一家公司花费几个月开发的新产品,只要一冒头,过不了四天,就会有另外的厂家开始销售同款。这意味着,没有企业愿意投资和开发新品,因为冒险太多。而这种情况,在很多自发生长的产业集群中,都很常见。这些陷在背篓里的集群,下一步很容易零落飘散。
而在邵东打火机协会,则有一个新品数据库,保存各种打火机的式样。所有公司的新品在开发打样期,都需要送往这里备案。如果是相似产品,往往就会被协会打回去。这种方式鼓励了创新,有效地杜绝了兄弟残杀的现象。它甚至成立价格监管会,不允许低价倾销,彻底解决了产业集群最常见的拼刺刀内卷的现象。
真是高明的组织方式。
过去几十年,打火机一直像游牧民族一样漂流,居无定所。但是,自从来到邵东,就在这里落地扎根,再也没有转移到越南、印度等地。它被牢牢吸引在湖南长沙西南200公里的地方。极限制造能力,配套的供应链,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吸盘。
打火机从来就不是低端制造。中国作为贡献全球产业1/3的制造大国,没有一个产业未经过浴火重生,也没有一个产业能够靠低端制造活到今天。邵东打火机就是一面最鲜明的、屹立不倒的红旗。而邵东打火机的背后,还站立着一个高端组织。这个协会的组织效率令人耳目一新,恐怕要远胜那些高端产业的行会组织。
战略新兴产业,不代表有着高端组织力。
传统产业,往往拥有更高效率的组织。
行会、极致自动化、全球价值网络、黑手创新……当所有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的时候,流浪地球,就会停止流浪;流浪产业,就会扎根中国。